老家院里的石榴树要砍掉了。这消息传来时,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那树已立在那里几十年,比我年岁还长,如今却要消失,连根拔起。
小时候,石榴树便是我们玩耍的天地。树干粗壮,枝丫横斜,正好攀爬。夏日里,几个顽童便争相上树,藏在浓密的叶间捉迷藏。粗糙的树皮磨得膝盖生疼,却也不以为意。有时不慎跌落,也不过拍拍尘土,又复攀援而上。树杈间常挂着我们遗忘的物件:一只拖鞋,半截跳绳,或是谁家孩子的破草帽。
每年八月,石榴便渐渐红了。先是青皮上泛起红晕,继而整个果实都涨得通红,表皮绷得发亮,仿佛随时会裂开。我们日日仰头观望,待得第一个石榴熟透落地,便是一场小小的庆典。掰开厚实的果皮,里面挤满了晶莹的籽粒,阳光下泛着玛瑙般的光泽。取一粒放入口中,酸甜的汁水便溢满齿颊。
母亲总将最好的石榴收在竹篮里,挨家送给邻居。张家婶子接了,必定夸赞:“这石榴真甜,比市场上卖的强多了。”李家奶奶则会摸着我的头说:“你家的石榴树是村里最好的。”我便挺起胸膛,仿佛这树的荣耀便是我的荣耀。
后来离家求学,每两周才能回来一次。每次踏入院门,先看见的总是那棵石榴树。春日里,它抽出嫩红的新芽;夏天,浓荫如盖;秋季,果实累累;冬日,枯枝划破青空。我常在树下小坐,有时读书,有时只是发呆。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,却也奇怪地让人心安。偶尔一阵风过,树叶沙沙作响,像是在同我说话。
石榴树也需照料。夏季要扫落叶,不然积得满地,雨天便成了烂泥。冬季要修剪枝条,将那些枯死的、过密的枝丫锯去。父亲总嫌我剪得不够利索,我却暗暗觉得那些歪斜的枝干自有其美,不忍尽除。干活时,石榴树皮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,让人莫名踏实。
如今这树老了。树干上布满裂痕,像老人手上的皱纹。结果也一年少似一年,去年的石榴又小又酸,不复从前滋味。请来的匠人说树根已经蛀空,再留着恐有危险。家里人商量着,要在原处改种些时兴的花草。
我最后一次站在石榴树下,仰头望去。阳光透过枝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忽然记起小时候,曾与堂兄在树干上刻下两人的名字。如今那刻痕早已随着树皮增厚而模糊不清,就像那些在树下嬉戏的时光,终究是回不来了。
匠人明日便来。这棵见证了我半生的石榴树,将化作灶膛里的几缕青烟。我想,来年春天,当新栽的花草吐出嫩芽时,我大概还会习惯性地望向那个角落,寻找那不复存在的红蕊与绿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