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带孩子漫步村野,一片瓜田在夕照下铺展眼前,却不见记忆里熟悉的瓜棚。孩子好奇趋近,尖锐警报声猛然刺破宁静:“请注意,您已进入监控区域!”这冰冷机械之声惊得他仓惶奔回我身边,也瞬间割开了我与故乡泥土那温情记忆,它仍在不断重复,如异乡的陌生警告,竟令我手足无措,尴尬万分。
那声声警报,恍然拽我跌回十几岁的酷暑。当父亲在村西柳树旁套种了西瓜,我便成了瓜田的守护者。瓜棚简陋得可怜,竹篾弯拱覆上薄薄塑料布,紧挨着热浪蒸腾的田地,闷如蒸笼。日间巡视瓜田,玉米叶子锋利如刃,在胳膊上刻划出道道红痕,汗水一浸,又痛又痒。最难熬是夜晚,蚊香燃起的青烟被夜风搅乱,钻进鼻腔,蚊群却依旧嗡嗡不休。黑暗裹住四野,我蜷缩棚中,只敢用手电光束代替脚步巡逻,灯光如胆怯的触角,探入沉沉的夜色深处。
后来父亲牵来家中黄狗拴在床脚作伴。它既是我抵御恐惧的活盾牌,却也常在风吹草动时狂吠,撕碎难得的寂静。我困守于此,眼见伙伴们如鸟雀般自由追逐嬉戏于田野,心头痒似虫爬,却只能日复一日在日记里写下:“今天,我又去地里看瓜……”看瓜的日子像藤蔓般缠绕着童年,苦闷与忍耐便成了藤上最苦涩的果实。
几年后麦田由于遭灾,父亲决然铲平麦苗再种西瓜。待到别人罢园,我家头茬瓜才姗姗成熟。摘瓜时节,邻里相帮,流水传递,笑语喧哗,那沉甸甸的瓜果,竟比甘甜更重地承载着乡情。父亲总把裂瓜歪瓜慷慨分与归家的邻人:“这瓜不好卖,吃了是给我帮忙哩!”瓜棚边遂成了村中最热闹的所在,闲话与晚风里,瓜瓤红润如人情的温热底色。
如今重立故地,田垄依旧,黄土地沉默如初。那曾为我遮阳挡露的大柳树,徒余一圈盘曲的树根在阳光下固执守望。瓜田犹在,可瓜棚不见,棚中那个惧怕黑暗的我亦被岁月卷走,只余下尖锐的电子警告在空旷中回响。
它们都未离开,只有我成了过客。大地无言承托着从竹棚犬吠到红外警报的冷暖人间;我徒然立于田埂之上,儿时瓜棚里蜷缩的小小身影,终究在时代洪流中飘零成无家可归的孤影。泥土如书,页码翻动间人情渐薄,唯有那深埋的根与远去的渴盼,在无声处长成了故乡难以愈合的伤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