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刚在记忆的树梢滚过第一圈热浪,日头便已爬上童年里晾衣绳的顶端。院里晾着的白衬衫被晒得发脆,风过时抖落一串金箔似的光斑,落在院角那口老井沿上,恍惚间,又看见奶奶弯腰提水的身影。
奶奶总说,盛夏是从井里长出来的。那时清晨提水,桶绳坠着青苔的凉,井水晃碎满桶的云。她把西瓜沉在井中,用竹篮吊着,傍晚拎上来时,瓜皮凝着细珠,一刀切下去“咔嚓”脆响,红瓤蹦出的甜混着井绳草木气,是童年夏天最清冽的开场白。如今井沿青苔仍在,可奶奶提水的身影,只剩井水里摇晃的碎影。
正午日头最烈,柏油路被晒得发软,自行车碾过留一串化开的辙。卖冰棒的老汉推绿色木箱,摇蒲扇穿街过巷,“冰棒——绿豆的……” 吆喝被热浪揉得绵长。孩子们攥皱巴巴毛票追上去,剥开的冰棒纸在风里打转,甜丝丝凉意顺指缝淌,滴在滚烫地面瞬间消失。我常躲葡萄架下读诗,藤蔓筛阳光成碎金,落在 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” 字句上。架下竹椅温热,猫蜷旁边打盹,尾巴尖扫过书页。远处稻田抽水机 “突突” 响,水漫田埂惊起蜻蜓,翅尖点水,涟漪盛着天空蓝,那些画面,在回忆里永远鲜活。
暮色踩着蛙鸣来,夕阳染云成橘子色,母亲灶台前煎茄子,油烟混晚风槐花香飘出院墙。邻家孩子搬小马扎聚巷口,听张爷爷讲古,讲他年轻时长江边看船,夏夜江风裹水汽,把星星都吹得摇晃。萤火虫从菜畦飞出来,忽明忽暗像撒了把银河在草丛。这些声音与光影,叠在记忆里,成了再也回不去,却总在午夜梦回的珍贵。
后半夜总要落场雨,雷声在远处打滚时,蝉鸣先歇,空气闷得像浸在水里。一道闪电劈开天幕,“哗啦啦” 雨打梧桐叶、铁皮屋顶、院角水缸,溅起水花惊飞夜鸟。雨停后月钻云照湿漉漉青石板,映碎银光。墙角牵牛花喝饱水撑鼓骨朵,预备给黎明惊喜。那时不懂这是岁月恩赐,只觉得夏夜的雨,连惊起的夜鸟,都是故事里的角色。
古人说 “仲夏苦夜短”,可童年里蝉鸣蛙鼓交替的长昼,时光慵懒。葡萄架影子在地上慢挪,井水凉意浸着甜,骤雨月光淌过窗棂。如今明白,盛夏从不是仓促奔忙,是让每个日子浸在饱满光与影里,像井中沉瓜,藏着一整个季节的甜,藏着童年回不去的珍贵,藏着想起就心软的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