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天的热气慢慢散了,西边最后一点红霞也没入江水中。人们纷纷从楼里钻出来,街巷一下子活了。我走出家门,晚风像凉水擦过皮肤,带走了一身黏糊;人们三三两两走着、聊着,像闷久了的鱼游回水里,在夜色里活动活动闷僵的身子骨。
沿河的夜市最是热闹,像一条扭动发亮的长龙。摊子一个挨一个,油锅里螺蛳爆香的气味、烤鱿鱼焦脆的香气、糖画飘来的甜味儿……各种味道混在潮热的空气里,直往鼻子里钻。摊主们手上忙着活儿:这边大嫂麻利地往凉粉上浇红糖水,那边光膀子大哥的炒锅颠得呼呼响,油点子噼啪乱跳。靠着水边的木头台子上,围坐着年轻人。玻璃杯里的柠檬茶碰得叮当响,就着烤盘上滋滋冒油的鱼,说笑声一浪高过一浪,夏夜的场子,终究是年轻人的。
如今守在这些小摊后面的,多是年轻的脸。城里工厂用机器多了,流水线上要的人少了,好些年轻人又回到老家,在这烟火气里寻口饭吃。一辆三轮车,几件灶具,就支起一个活命的摊子。从擦黑支摊到星星满天,汗水浇在这块小地方,竟也能养活一家人。这小夜市,像湍急河水里意外冒出的沙洲,让被冲散的年轻根苗,悄悄在烟火尘埃里扎下脚来。穿过闹哄哄的夜市,顺石阶走进江边公园,喧闹声立刻被挡在了身后。树影摇动的地方,老头们摇着蒲扇拉家常;石栏杆边依偎的小情侣,悄悄话让风吹走了;空地上,中年人踩着热闹的鼓点,舞步轻快得像被风吹开的叶子。
最让人挪不动脚的,是凉亭里几位唱戏的老人。一把椰胡,两支洞箫,调子有点哑,但听着有味道。他们眯着眼,手指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,戏文里的悲欢离合,随着江水的波光轻轻晃动。几位喝茶的老人靠着栏杆,手指头在膝盖上无声地敲着,任茶烟混着老戏调,把旧时光慢慢勾回来。要说谁最自在,还得数这些银发人。大榕树底下浓荫一片,茶摊上水汽袅袅,老哥几个一壶茶能喝半宿;棋盘上杀得正酣,下棋的盯着棋子像入了定,“啪”一声落子,清脆得能惊起睡鸟。下棋的眉头锁着半辈子经验,看棋的心里翻江倒海,小小一方棋盘,竟也摆开了人生战场。
夜深了,星星密密地亮起来,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了。喧闹声像沙子漏光了,城市枕着江水拍岸的声响,沉沉睡去。人间烟火气,最暖凡人心。这水汽朦胧的夏夜长卷上,淌汗忙活的摊主、放声说笑的青年、悠悠唱戏的老者、凝神落棋的智者……百样人生,各自鲜活,像河面上散落的渔火,共同照亮了小城安睡的轮廓:日子就在这蒸腾的烟火里,显出了它暖人的质地,把平常的酸甜苦辣,都煮出了踏实的滋味,再累也踏实。